第一章 落日边陲（01）
右方，第二个空位底下。
一上午在心不在焉中度过，中午休息，林媚领着几个老外出去觅食。
于是，又怀疑可能只是错觉。
阳光从榕树的叶间洒下，光影斑驳之中，暌违八年的陆青崖瞧着熟悉又陌生。
陆青崖提着汽水瓶子，转个身，出门。
两腿一并，军靴靠出响亮的“啪”的一声，背影板正，岿然不动。
他觉得拿在手里的哪是什么汽水瓶，分明是烧瓶。
离换班时间还有五分钟，到地方了大家原地解散，休息等候。虞川这时候凑上前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，“陆队，我看见你看见林小姐了。”
“林小姐是……”
8：30……
六月中旬，林媚作为翻译，陪同克瑞斯贸易公司的代表，前往铜湖市参加商洽会。
“也看见你进面馆了。”
“陆队女朋友？”
林媚一眼就看见了陆青崖。
陆青崖身后还跟着一人，穿着便装。两人跳上台阶，几步到了林媚身侧。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，动作迅捷悄没声息，几乎没引起任何人注意。
广播里传来电流声，紧接着一道女声冷静播报：“场馆设施出现故障，紧急闭馆检修，请各位参会者配合工作人员，立即离开场馆……attention please……”
林媚脚步又是一顿，瞧见不远处已有记者端上了摄像机拍照，自己也往人群中扫去。
林媚别过脸。
陆青崖握住了她自打完电话之后就没再动的那只手，沉声道：“我数一二三，你就站起来。”
说话的时候，门口人影一晃，恰巧就有一个“Chinese soldier”走了进来。
那人身姿矫捷，撑着栏杆，一下翻进了观众台区域。
半瓶水喝下去，她准备回去接着干活，刚要起身，却骤然一顿——她是学语言的，听音辨声一直是强项，就在这一锅乱炖的嘈杂人声中，有一个细微的，不同的声音。
“谁啊？”
随后，接过老板的找零，往口袋里一塞，一手提着两只瓶子，不经意似的转过头来。
他拉开了店铺门口摆放的冷藏柜，从里面拿出四瓶汽水，掏出张五十的纸币，在老板找钱的时候，捏着汽水瓶子，盖子磕在柜台的边沿，一瓶一瓶地撬开了。
半分钟后，他冲着陆青崖比了一个手势。
到了陆青崖面前，她声音平静道：“看见是你，过来打声招呼。”
那边在整理仪容仪表，这边陆青崖把没抽完的烟掐灭，扔进垃圾桶，“林老师什么时候走？任务结束了，我们铜湖武警机动中队做东，请你吃顿饭。”
她这驻足张望的动作，倒是引起了另外的人注意。
这话绕，陆青崖反应了一下，看他。
老外性格外向，她在跟前当了一上午翻译兼导游，已跟他们混熟。就有几人提到方才在路边见到的“Chinese soldier”。
林媚在会展中心与这次负责的几个老外接上头，领着他们去西边场馆参会，路上，边走边介绍铜湖市的风土人情。
会间休息，她去喝水。拿了瓶矿泉水，远离了展台，到后方观众席的第三排坐下。
林媚脚下灌铅，几步像是踩在虚空。
到场馆门口，林媚停下脚步，侧低下头去包里翻找参会证，四道墨绿色的身影，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。
林媚弯下腰，往下一看，是只黑色的行李袋。她扯了一把，就听原本只是间隔两秒一次的“滴”声，频率骤提，“滴滴滴滴”地狂叫起来。
“进面馆怎么了？给你们买汽水。”
场馆里人声鼎沸，不同肤色不同面孔的人，操持着不同的口音，把这儿变成了一个超级大卖场。
林媚说不出话，眨了一下眼，表示理解了。
9：56……
一热起来，林媚就没胃口，帮几个老外点了单，自己叫了一碗稀饭配包子。
“是！”
陆青崖抬起头，从下往上地瞅着她。
他没跟人在一起，隔了三四米的距离，单独一人坐在路肩上，闷着头，手里夹着一支烟，穿军靴的脚边立着一瓶汽水，一口都没少。
旁边有人向他喊了一声：“陆队！汽水你还喝不喝了，不喝给我啊！别浪费了！”
林媚脑袋一空，心跳都消失了。
前面几位老外跟着她停下脚步，疑惑道：“Miss Lin？”
从会展中心出去，西行五百米，就有一家当地特色的馆子。
林媚神思归位，让他们先进去。
一列挺拔的影子，喊着号子，步伐铿锵，消失于烈日灼光。
片刻，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武警人员是在执勤，这时候贸然搭话，说不准就被当做可疑分子纠办了。
9：55……
出场馆的时候，她特意看了看，那四人已经不在了。
这话说得四平八稳，和方才拿“没认出来”刺她的，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。
跟在陆青崖身后的男人拉开了黑色行李袋，小心翼翼地凑近。
林媚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陆青崖。
没瞧见疑似陆青崖的人。
半分钟过去，她维持着身体不动，另一手去摸手机。
几个老外“哇”了一声，林媚看过去，登时住了声。
过了不知道多久，终于瞧见他动了一下，烟灰断下去一截，他嗤了声，“哦，原来是林老师，一时没认出来。”
这一下，林媚终于确认，他就是陆青崖。
“立正！向左转！跑步——走！”
奇怪的是，那墨镜和防弹头盔都快将他的脸都遮了大半，她竟然也能一眼认出。
旁边，陆青崖战友齐刷刷看了过来。
蝉声愈躁，两人却相顾沉默，一人站着，一人坐着。
陆青崖神情寡淡，“我号码是131XXXXXXXX。可能有任务，不一定接得到。”
林媚把手里的餐巾纸叠上又捋平，捋平又叠上，最后在手心里揉成一团，扬手扔进了垃圾桶里。
与林媚视线对上。
陆青崖：“一、二、三。”
林媚说了声“好”。这电话，她肯定是不会打的。
倒计时7分10秒的时候，林媚发白的视野里，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。
上午的会议，主要只是双方接触，聊一聊意向。商洽会要持续十二天，扯皮的时间还多的是。
虞川是队里最会察言观色的，加之平时没事常啃些什么心理学的教材，捏人心思一捏一个准，久而久之就被人喊作了“透视眼”。
131XXXXXXXX。
林媚颔首致歉，返身往场馆走去。快进门时，又忍不住回头。
“旁边就是超市，你进餐馆买汽水？”
几人纹丝不动，连目光都没瞬一下。
陆青崖也在看她，但没看多久，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上一落一收，转身沉喝：“集合！”
陆青崖将她往上一拽，一推，“跑！”
上午九点，太阳已升得老高，白生生的阳光晃得人眼花。
她把身体往后靠，捏了捏眉心，疲惫浪潮一样袭来，和冷气一块儿往骨头缝里渗。
“扯淡，陆队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！”
“这位小姐。”
餐馆没设包间，只能在面积不大的大堂里就餐，各种粉面和酱料的味道，混合在哼哧哼哧的冷气之中，着实不好闻。
以往都是“透视”别人，这回“透视”到他这个队长身上了。
外面路边，那队武警官兵盒饭已经吃完了，正坐着休息，或整理鞋子，或抽烟喝水。
室内亮堂起来。
收回目光的时候，瞥见对面，骤然一顿。
虞川摸着脑袋，愁眉苦脸，背后被人推了一把，才慢慢吞吞地出列，从陆青崖手里接过汽水瓶子。
9：54……
陆青崖抄起汽水瓶子，霍然起身，转头看向那群人中的一个武警战士，“虞川！汽水拿去，十秒钟喝完！其他人整队，准备换岗！”
林媚早已从乍然重逢的失态中恢复，同样四平八稳地回答：“还不一定，如果有空，一定叨扰。”
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出去。
他抬头：“边儿去！”
“喝完了。”林媚笑了笑，把瓶子递过去。
近一米九的个头，把门口光线一挡，不大的店面被衬得更加逼仄。
动作迅捷，却又透着一股子的漫不经心。
只是一触，即刻移开。
“训练任务不饱和是吧，回去就加练负重！”
那人穿军绿色迷彩作训服，腰系枪刺，脚蹬军靴，戴墨镜，端着枪，身躯笔直挺拔，风雨不催的白杨一样。
林媚屏住呼吸，仔细辨认，声音从右方传来。
单调，极有规律。
林媚顿了一下，下意识瞟过去。
浓荫，热浪，蝉鸣。
林媚腿发软。
一个场馆保洁，盯着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子，“……喝完了吗？要丢垃圾？”
这目光是研判，疑惑，还是思索？林媚分辨不清。
十秒钟后，电话接通了。
待人走了，林媚上前一步，矿泉水瓶子被捏得沾满了汗水，她深呼吸，低声问：“陆青崖？”
8：29……
西馆下午冷气打得更重，林媚被冻得胳膊上起疙瘩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。
这场景十分诡异，后面那排新兵好奇地打量着林媚，你推我我推你，悄悄话声音大得一街人都能听见。
虞川最怕这个，立时住了声，委屈巴巴地瞅了陆青崖一眼，回原位去了。
陆青崖挑眉：“……哪条规矩说了不能进餐馆买汽水？”
心里一个咯噔。
与记忆里的那个盛夏重叠。
今天与陆青崖的意外重逢，不可能不使她受到影响。但她是这样的人，发生多大的事，心里都十级台风了，表面上看起来也跟没事人一样。
林媚声音发颤：“陆青崖……”
她小心翼翼拉开了行李袋的拉链，便见那里面捆着一堆不明物体，上面绑着一台电子仪器，屏幕上红色的阿拉伯数字狂跳不止。
林媚缓缓眨眼，汗顺着眉骨滑下，滴进眼里，发疼。
烟袅起来。
沿途道上两排小叶榕树，浓荫匝地，靠边停着几辆军用吉普。一排武警，或靠着吉普，或蹲在路边，一人手里端着一盒盒饭，有说有笑。
……
嘀，嘀，嘀。